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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属于河流的河流:写给不如意的你

来源:http://mp.weixin.qq.com/s/42g78Na271unuSNe89xKWg|时间:2017-03-01

作者:张畅  转载自公众号畅小呆与赫恩曼尼

“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?”竹内神色幽然地说,顺便往茶杯里斟了点茶。


刚认识他的时候,时常记不清他的脸(因为实在没什么辨识度),只记得他紧蹙的眉头,如同深邃的沟壑。那时我们刚读中学,他因为个子不高,坐在我的斜前方右手边,靠近教室门口。


对于我而言,竹内就像一个没有姓名也没有性别的人,长期出现在你的视野中,却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。和那些在操场上疯跑的女生,还有满口脏话的调皮男生相比,他实在是太过平庸了。我们这两条平行线,一直延伸到快要毕业,也没什么交集。


第一次对他有些印象,是在一次午休。学校的大喇叭刺啦刺啦,放着周杰伦的《轨迹》。和几个伙伴吃午饭吃得正欢,突然听见前排的角落里传来了抽泣声。我们的筷子停在空中。扭过头,看见竹内一个人坐在那里,仰着头,身子不停颤抖。


沉默。围上去。窸窸窣窣。人群散去。竹内已经从教室里消失不见。


出于好奇心,我内心反复演练着冲出教室,当面质询的镜头,而现实中却不停往嘴里扒着饭。直到放学,取自行车的时候,我才在教学楼旁边的竹林中,看到了那个瘦削而熟悉的身影。


“叶子,我不想回家。”他吐出这句话的时候,空气里尽是尴尬。


那一晚,我才知道,竹内是如何长大的。五岁的竹内亲眼见到那个和自己的母亲有“某种瓜葛”的男人,和自己的父亲扭打成一团。他看见哭花了妆的母亲如何在他脸上胡乱地拍,如何在他的鼻前留下绝望的凉气,又如何在他的额头上印下她的唇。他甚至记得她是如何用手指抠住门的边缘,如何艰难地踩着高跟鞋,下了楼梯。他父亲青筋暴露的额头,摔碎的瓷碗,冷漠的夜。


过不久,他的母亲死了。在消防车急着穿过街道的时候,她死在轮下,那个男人拿到一小笔赔偿金。她原来的丈夫,就是竹内的父亲,仿佛变了一个人,愈发暴躁。竹内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学会察言观色的。因为稍不留神,父亲就会暴跳如雷,随便抓起身边的什么东西,皮带、辞典、鞋拔子、甚至是菜刀,向他丢过来。有时候,他能侥幸躲过,但大多数时候,他都会被狠狠砸中,疼得把眼泪咽进肚里。


原本的家突然支离破碎,就像家里的墙壁,尽是父亲愤怒时留下的痕迹。


好在躲避飞来之物的日子并不长久,过不多久,父亲便从竹内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。


有那么一段时间,竹内总能梦见自己为了逃避什么拼命奔跑,或是追来的野狼,或是从天而降的陨石,要么就是父亲凶神恶煞的脸。他通过拼凑各种碎片,得知母亲死去那晚,原本是来向父亲请罪的。他的父亲最终原谅了她没有,他不得而知,他只知道,她死在了路上。


刚刚上小学的竹内只能投奔年迈的姥姥,无奈老人家因为对孩子天生厌倦,对他并没有倾注太多的爱。她只负责不让他饿死,然后给他一张能睡觉的床。他对她,也没有多少依赖。再后来,姥姥生了病,也死了。


“我不懂啊,为什么大家都急着消失呢?急着抛弃,急着离开,急着死……”竹内揪了一把竹叶,一边在手中搓来搓去,一边挥手赶着身边的蚊虫。


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。那个时候,我只想着怎么骑车回家,吃到我妈亲手给我做的饭,给我爸讲学校里发生的事——当然,竹内是不包括在其中的。


自那晚过后,我总会在上课的时候,忍不住瞥一眼右前方的竹内,看他有没有在哭泣。久而久之,竟然成了一个戒不掉的麻烦。有时候,老师在上面讲解方程,我就会在底下走神。我用尽全力去想象他每天的生活,就如同想象动画片里的人,生活在一个全然不同的陌生世界,充满让人兴奋的惊奇。


竹内脸黑,少言,弱不禁风,既不符合女生对于男人的完美想象,也不符合男生选择朋友的标准。他就像一个边缘人,行走在悬崖边上,身体里蕴藏着与百花、仙草有关的传说,如同一位山中的隐士,看似貌不惊人,实则武功高强。我就曾在上学的路上,看见竹内在学校旁边的公园里,腾腾腾地翻着跟头。这些,要不是我亲眼得见,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,因为他从没和任何人炫耀过。


“以前因为调皮被我妈追着打的时候,我心里咒过她死。这回她真的死了,你知道我多想她追在我身后的日子。我愿意一直跑,一直跑,一直跑。我翻跟头的时候,就像是在原地跑步啊,跑着跑着,就能看见过去的很多情景。”竹内成熟得像个真正的男人,只是那些淘小子们都不懂罢了。


“其实我爸妈从来不吵嘴,也不打架,对我除了爱只有爱,但我又多想要逃走呀。”我附和道。他望向我的眼神里,没有同情,只有羡慕。


从此,我再也不和他谈父母的事了。


那之后的某天,不知道是有人虚张声势,还是恰有其事,班级里盛传藏着“内鬼”。所谓“内鬼”,其实就是藏在同学中的小偷,会趁人不注意,顺走别人的文具。先是有人丢了橡皮,然后就是钢笔,再之后还有书包。丢了东西的人,总是叫嚷着,想要吸引大家的目光。老师为此大伤脑筋,下令搜查全班所有人的书包。


放学前,老师搜了几乎全班所有的人,一无所获。轮到竹内的时候,他先是死死攥住书包不撒手。在全班的注视下,他抱起书包,踩上桌子跳了出去,然后夺门而出。老师气得满脸通红,教室里一片死寂。就这样,所有人都认为内鬼就是竹内,包括我。


一连几天,竹内都没再出现在学校,之前放学后一起走过的长廊、操场花坛旁边的长椅、教室外面的露台,都安静了许多。出于自以为是的骄傲,我打定主意不再和他说那些费神的话,也不听他讲那些似真似假的故事。我对他彻底丧失了好奇。


差不多一周之后,竹内再次出现在教室门口,全班再度一片死寂。或许是愤怒的累积,或许是那天心气儿不顺,平时还算温顺的班主任一巴掌打了过去,扇在竹内的脸上。啪。


竹内的脸腾地红了,紫红紫红。他下意识地捂着脸,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座位。


从此,竹内就是一瘸一拐的,左脚微微踮着。他更加沉默了,甚至大半个学期也不说一句话。在教室的角落里,他似乎早已被所有人遗忘了。老师不再提问他,同学不再和他搭话,连他的同桌,很懂礼貌的阿媛也不再理他。


他的世界彻底清静了。


考试结束那天,所有人都在为毕业欢呼,竹内却面露忧愁,从长廊前一瘸一拐地走过,落寞的身影有些突兀。


一晃十年,同学聚会了几次,一次也没见过竹内。大家争相谈论的,不是班级里最顽劣的,就是学习最好的,要么就是眼下混得最出众的。没人提起过竹内,我也几乎忘了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——那个差点儿溺死在生活里的人,那个面色平静地挣扎过的人。


最近的一次聚会,我去的有些晚,到的时候酒席已经散了一半,只有两三个开了公司的老板在拼酒。我坐在门口的沙发喝着茶。


“我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。”我转过身,看见微微发福的竹内,他的神色依然凄然。他拿起茶壶,往自己的茶杯里斟了点茶。


关于他的记忆,透过他黯淡的眼,如同潮水一般涌过来。


高中毕业之后,竹内就到一家酒厂里帮忙。因为腿脚不好,没有正式的职位,什么苦活累活都做。厂里的工人,不是喝酒就是找小姐,喝醉了爽够了,就来找他的乐子,调侃他不行,调侃他不懂那事。起初他们还拽着他一起“行乐”,他却死不肯去,后来就变成了口头上逗乐,结果在骂了他一句娘之后,被他一个酒瓶砸在头上。工友虽然没死,却也和他一样一瘸一拐了。


厂子做不下去了。有那么两三年,竹内在大学旁边卖过衣服,捣腾过假手机,还给理发店发过传单。


“活着有什么劲呢?但是你敢死吗?”他神色木然。像极了他问“为什么大家都急着消失”的那个时刻。


竹内点了几瓶啤酒,咕咚咕咚地灌进去,也不看我。我陪他喝了几口,就有些醉了。再看他,眼神已经开始迷离了。“其实,叶子,我不是内鬼——”


我先是摸不着头脑,然后心里一惊,回想起当年他夺门而出的尴尬的一幕。 


“我之所以逃走,是因为书包里装着色情杂志!”他一边看着我,一边坏笑着。见我一脸迷惑,他又慌忙解释道:“骗你的啦。你知道吗,我那时心里很清楚,人不能因为旁人的猜测就甘心被人怀疑,他有权利不配合那些怀疑,哪怕捍卫这种权利反而会加重那些怀疑。”


我当然不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想这么多,这些说起来都绕口的话,实在让人难以信服。但就凭这些话,眼前的竹内终于和记忆中的竹内吻合了。


从教室跑走的竹内,在慌张之中踩空了楼梯,摔到了后脑勺。医生说是哪根运动神经被摔坏了,产生了不可逆的损伤。所以他才一瘸一拐直到现在。曾经在公园的草坪上一个连着一个翻跟头的竹内,自那之后,不能提重物,不能剧烈运动,甚至连爬山都要小心。


到处揽活揽了两三年之后,竹内阴差阳错进了一家不大的会计公司,这对于上学时数学还不错的他倒还算合适。从年初做到年底,老板让他做一本假账,蒙骗来检查的人。竹内不肯,到老板的办公室吵得脸红脖子粗。老板当天骂了很多难听的话,包括嘲讽他的残疾。他当天就被辞退了。


后来,竹内从地摊上买来各种心理学的书看,看着看着就萌生了想要当心理医生的想法。可惜,天不遂人愿,竹内租的房子涨了价,考了两次资格证都没成之后,竹内就没有闲钱再试了。


开始,他觉得又一扇门在他面前关上了,后来他慢慢想通了。哪怕是知道弗洛伊德、荣格和精神分析,知道巴甫洛夫和斯金纳又怎样?终究,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对待过去那些让他忍不住颤抖的记忆。


最苦最穷的时候,竹内溜到街边的教堂,听着圣歌泪流满面,觉得自己终于被救赎了,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安慰了。但走出教堂,他又开始为柴米油盐发愁,为手里少得可怜的钞票唉声叹气。


“我也不信上帝,那么多个夜里,我都想过要死,最终还不是一样,又得继续。”我没问他为什么必须“继续”,就此为止了有何不可,毕竟那对他而言,太过残酷了。


有那么一度,竹内急切地想要为自己找一份归宿。女人,金钱,靠山,圈子,什么都行,只要能让他不再感觉单打独斗了就行,只要让他不在孤独的时候拼命恋旧就行。但他兜了一大圈,什么都没找到。


“咱们上学那会儿,大家都多像啊,成绩、恋爱、关心唱片啊、小说啊,对世界上的一切不公都横眉冷对。看看现在,咱们多么不同啊!”竹内唏嘘道,似乎是在自言自语。


酒瓶都空了。月色将尽。竹内的故事也快讲完了。


“我总是纳闷儿,我为什么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呢?”竹内看我沉默了,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拍拍我的肩膀,然后垫着脚尖,走到巷口,很快就消失不见。


有那么三四年,我都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。那个时候,我站在人生的关口,为眼下一份收入微薄的工作发愁,又找不到更好的出路。还没来得及尝到爱情的滋味,就在家人的催促下,稀里糊涂地结了婚。生活从来都不是我想象过的样子,尽管没那么糟糕,却总是不让人满意,甚至是无能为力。年少时代做过的绚烂无比的梦,如同一个个泡沫,升了空,就破灭了。


有那么一度,我感觉自己从某种程度上就是竹内;我身边的很多人也是竹内;每个人,都曾经是竹内,或者是在成为竹内的路上。


竹内君的提问,蛰居在我不那么顺利的年岁,迟迟没有答案。直到有一天,我因为出差,路过京都的鸭川,站在松原桥上,迎着落日,我看见远处湍急的河流不停奔涌着,跳跃着,而脚下的水面却如明镜一般安宁。


竹内,我不自觉地吐出了这个名字。就像那远处的河流,他不属于任何地方,不顺从任何时间的压迫,也不恭驯于命运,却忠于自己,不停翻着跟头,在无人知晓的角落,在茫茫的人海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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